体谈丨为WTT让路五年后 樊振东孙颖莎也保不住乒超的含金量
编者按:
当乒超联赛第二阶段落下帷幕时,那份熟悉的反差感再次浮现在我们面前:赛场上虽有樊振东、孙颖莎这样的超级明星,但联赛本身却依然不温不火,破圈乏力。这种现状,绕不开WTT的冲击。难道是WTT的模式比乒超更先进吗?其实,乒超的俱乐部模式与 WTT 的个人赛模式各有特色,本无优劣之分,真正的问题在于,WTT 与乒超由同一批人操盘,精力与资源的倾斜几乎必然走向顾此失彼的道路。如今 26 岁的乒超,就卡在这种拉扯里,活得很拧巴。
撰文丨霍森
编辑丨冯小
就在昨天,乒超第二阶段的比赛,在厦门收官了。
怎么说呢,比赛确实有不少亮点——大家最为关注的樊振东,又一次拿下了个人的全胜,包括击败中国新生代第一人的林诗栋和日本新生代第一人的松岛辉空;许昕豪取六胜,宛若老黄忠;孙颖莎和平野美宇配的双打,噱头拉满;王曼昱用不败战绩带领山东鲁能暂时领跑女乒……
但仔细一琢磨,这好像也意味着,除了这些“国字号”的超级球星之外,乒超似乎并不能提供更多的、能够额外吸引观众的内容……
其实这种事情也并非无迹可循,打开选手的参赛名单,哪怕不用看比赛,只要稍微对当下乒坛有那么一点认知的球迷,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男团冠军多半要花落山东魏桥,黄石和上海可以尝试冲击一下,其他队伍也就陪着玩玩;女团这边鲁能和深大大概率并蒂齐飞,其他队伍也还是陪玩。
抽空望了一下积分榜,果然如此。
没有了惊喜,也就丧失了期待,再加上强度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高的比赛质量(毕竟半退休的许昕都能拿到六胜,肯定无法和WTT赛事相比,更别说国际大赛),以及短促且被切割成好几段的赛程……
要说这是一个国内一二线球员的大型团建活动,那肯定没问题;但要说这是当世第一乒乓强国最高水平的国内联赛,多少就让人有些挠头了。
我们且不说纵向对比CBA、中超,甚至是电竞的LPL和KPL,乒超基本就是国内体育赛事领域这一块的小透明,据传今年的总赞助金额还不到3000万……
哪怕是横向对比乒乓德甲与日本的T联赛,人家有着主客场循环赛制、分层分级的联赛体系、标准的商业化运营,这都更接近于大伙认知当中一个更为成熟的“职业联赛”的样子。
相比之下,咱们的乒超,哪怕已经诞生了26年,依然显得非常稚嫩,而且活得相当拧巴。
其中原因何在?咱们不妨上溯历史来尝试一下寻根探底。
一、草创期(1995-2000),乒超的职业化试水
90年代中期,体总拉开了体育职业化改革的帷幕,作为国球的乒乓项目,自然也是不落人后,在1995年正式建立了自己的职业化联赛,叫做“全国乒乓球俱乐部赛”,不过比赛采用的只是简单的赛会制淘汰赛,集中在短短几日就打完了。
这样一个看上去非常初级、稚嫩的比赛,甚至称不上是“联赛”,而更像是某种“邀请赛”。
但这只能算是乒协对于职业化的简单试点。
三年之后,“全国乒乓球俱乐部赛”改名“中国乒乓球俱乐部甲级联赛”,开始引入主客场、升降级制度,尝试初步建立一个职业化的生态环境。
接下来的1999年,“甲级联赛”进一步更名为“超级联赛”,参赛队伍进一步增加,比赛也拓展到了总共122场,并找来当时手机通讯方面的龙头企业之一阿尔卡特作为主冠名赞助商。
与此同时,还在乒超同期举办了“阿尔卡特杯世界男子乒乓球俱乐部锦标赛”,邀请了全世界的男乒高手共襄盛会,为国内乒超预热、造势。
到了2000年,鲁能集团更是大手一挥,宣布将会每年出资600万对乒超进行商业包装,由此推动乒超实现了第一次意义上的大扩军,参赛队伍从男女各8支变成了各12支,赛制也翻出了新花样,不仅有主客场循环赛,获得前六的俱乐部还将参加类似季后赛性质的“超霸赛”,比赛总数也来到了276场之多。
可以说,职业化改革初期的乒超,在参考了诸多国外职业联赛、尤其是欧洲职业联赛的规章与赛制之后,设计出来的职业联赛,确实像模像样。
时任乒协主席的徐寅生,志得意满地表示,乒超将会是中国乒乓球运动走向社会、走向国际、开拓市场的又一次探索,接下来也将会去进一步完善俱乐部体制建设,进一步促进中国乒乓球运动水平的提高。
然而,当时全国几乎没有职业的乒乓球俱乐部,绝大部分的乒乓球手都养在体制队里,而这些参加乒超的体育俱乐部,一方面并不愿意承担额外的青训造血支出,另一方面也不具备体制队里的教练和训练资源,难以吸引到优秀人才。
因此,想要从根子上将长久以来的体制青训“移植”到职业俱乐部当中,不仅需要至少数年甚至是十数年的水磨功夫,更是有可能会对当前的国乒生态造成严重冲击,影响队伍战斗力。
再考虑到当时国乒男线好不容易才勉强跨过瑞典王朝、正要在悉尼奥运会大展宏图,为了大局的稳定,自然无法去触探改革的深水区。
于是,就有了别出心裁的双轨制——
一方面,队员的培养和训练,以及所有权,依然挂在体制队;另一方面,俱乐部备战乒超时,向体制队缴纳一笔金额,以“租用”球员的方式来组建临时队伍。
这样做固然能迅速地搭建起职业联赛的架子,但不可避免的,联赛只能依附于专业体制,无法形成独立的职业联赛逻辑,甚至留下了国家队与联赛优先级划分、球员商业开发价值归属等许多隐患。
二、探索期(2001-2008),接踵而来的现实困境
在经历了草创期的“画饼”之后,现实的困境开始向乒超袭来。
首先是赛程上的硬伤。
因双轨制的缘故,国家队备战国际赛事的优先级被无限拔高,乒羽中心既管国家队又管联赛,决策优先保障奥运备战,联赛沦为 “附属品”,自然不得不因为国家队的集训和比赛而频繁中断。
比如2003-2004赛季的乒超,为了应对多哈世乒赛,又要封闭集训备战雅典奥运会,再加上非典疫情,当年乒超的22轮比赛打了足足两年,先后4次停赛,总计超过20个月,从设计中的“一周双赛”变成“两年完赛”。
尽管徐寅生多次提出“联赛要接地气,要尊重球迷,要像过节”,但只停留在呼吁阶段,缺乏落地措施。
其次是商业上的困境。
一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乒乓球项目的商业化比较困难,不仅观众寥寥(02赛季有一场山东队的比赛,免费赠票还只能收获单场6名观众),而且队伍的商业价值不高(北京女队虽然成绩一直拔尖,却出现了单赛季连续三次更换赞助商的窘境),导致转播一直卖不上价。
二则,乒超虽然大扩军到拥有男女各12支队伍,但真正的“超级球星”也就国家一线队的四五人,剩余球星难显其名,又缺乏市场包装,以至于撑不起那么大的盘子。可在“政治正确”的思潮下,球员的身价却是并不以市场价值为导向,年年暴涨,在引入“摘牌制”之后,顶级球员的租借费用+薪资甚至一度达到了5、600万,反而又引发了俱乐部之间贫富、强弱不均的新问题。2006年,陕西银河以501万元的天价引进了马琳,虽然成功夺冠,但却导致俱乐部运营不堪重负而在次年退出了乒超。
三则,大城市体育赛事可供选择的“竞品”更多,导致球市冷清,许多俱乐部为了降本增效,不得不将主场迁移至偏远地区(比如上海队一度将90%的主场赛事安排在外地,甚至最远到了宁夏),尽管乒协一度强制要求“主场至少要有9场在本地”,但现实如此,执行效果亦是有限。
四则,因为“双轨制”的关系,所谓的“俱乐部”就连在形式上都名存实亡,乒超的参赛队伍直接由企业进行赞助,只是以俱乐部的名义进行比赛——但即便是如此,队伍和相关企业之间也仅仅通过经费的支取相联系,上海队的教练就曾经和媒体诉苦,称对球员状况一无所知,只能在比赛前两三天收到传真,告知比赛时间地点,然后赶往与球员会合,仅此而已……
在这个阶段,球员的身价和收入都有了不小的提高,甚至吸引到了朱世赫、柳承敏和波尔这样的国外好手,但在双轨制的影响下,乒超既没能做到尊重市场,也没能做到尊重赞助商。
于是,乒超队伍开始缩水,从12个降到了2007年的10个,甚至新上任的乒羽主任刘凤岩要求将乒超在接下来两年里进一步瘦身到8支队伍。
票房惨淡、运作不周,让乒协在新千年初提出的“将乒超打造成乒乓球的NBA”战略构想成为了笑话。
三、困顿期(2009-2015),摇摆的政策
在这个阶段,乒超的建设真正陷入了困局。
乒超缩水的同时,也一直在试图调整赛制,试图增加娱乐性与赛事悬念,包括比赛规则、摘牌规则、升降级规则、球员MVP评选规则都一直在频繁变动,但却没有任何长期性的规划。
乒超组委会官员袁华在面对记者质疑时,很诚恳地表示,乒超的冠名赞助商是361,战略合作伙伴是央视,市场开发也完全交给了中视体育这样专业的机构来运作,但无奈各个俱乐部与体制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导致市场开发缺乏连续性,无法形成品牌沉淀。
在上个周期出现的主场问题,这个周期在经营压力下不仅没能被抑制,反而愈演愈烈。
2008年乒超联赛的冠军得主上海队就将9个主场中的5个卖给了山西;而浙江更是创造性地将队伍整体打包出售,两年内就更名三次……
马琳曾在2011年接受采访时指出,投资乒超的大多以中小企业为主,希望能有更多的大企业入局,然而乒超如此乱局,就连中超都望尘莫及,令人深感不可思议,又怎么能吸引到赞助商?
但在行政指令的干预下,一面是球员虚高的身价与薪酬,一面是毫无吸引力、毫无关注度的市场,两相脱节——2014和2015两个赛季,乒超冠名赞助商难产,乒协委托北京产权交易所进行招商,要价3000万元,但最终无人问津,最终乒超不得不连续在冠名上“裸奔”。
这也让时任国乒总教练的刘国梁不得不出来讲话,指出乒超、甚至是中国乒乓已经出现了严峻的生存问题,想要拯救自己,只能放下身段贴近市场。
四、调整期(2016-2019),新媒体与粉丝经济的入局
2016年,乒超继续裸奔——并且还要一直持续数年。
在乒超联赛商业化遇冷的困境中,阿里体育成为其独家互联网合作伙伴,为联赛带来了技术与传播层面的升级。借助阿里的技术资源,联赛尝试运用 VR、4K 转播技术,试图为观众提供更具沉浸感、更高画质的观赛体验,在转播技术上向国际顶级赛事靠拢。
同时,2018-2019 赛季乒超再次实现对外援开放,像波尔、奥恰洛夫、柳承敏、朱世赫、水谷隼、冯天薇等外国名将的加入,提升了联赛的国际关注度,打破了以往联赛较为封闭的格局,增强了乒超在国际乒坛的影响力,构建了国际化的赛事形象。
这一时期,转会市场看似热闹非凡。2016年刘诗雯以699.6万元的高价成为新标王,其所在的武汉安心百分百豪掷1244.32万元签下3位球员,数字的飙升仿佛让外界看到乒超市场的 “活力”。
可实际上,联赛收视率依旧低迷,电视收视率平均仅在0.2左右,观众忠诚度极低,比赛现场观众寥寥,即便在大城市如上海、北京,球市也持续萧条。俱乐部运营依旧艰难,多数依赖企业的“输血式”赞助存活,市场开发依旧滞后,未能形成稳定、可持续的商业模式。
到了 2019年,乒超联赛以“奥运备战”的名义停摆。
这一举措彻底暴露了管理方对联赛的 “工具化” 定位,在管理方眼中,联赛仅仅是为国家队培养人才、服务奥运的工具,当与奥运备战冲突时,联赛便成为可以舍弃的部分。此时,资源明显向国际赛事倾斜,乒超联赛的发展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在国内体育赛事体系中的地位愈发边缘化。
国乒总教练刘国梁直言,中国乒乓球现行的“双轨制”让乒超改革始终受到制约和局限,并下定决心另辟蹊径。
不过,这一阶段国乒开始重视运动员个人品牌 IP 的开发。里约奥运会后,以马龙、张继科、许昕为代表的 “龙虎蟒” 三剑客,凭借出色的球技、鲜明的个性,在社交媒体上吸粉无数。张继科的 “藏獒” 气质、马龙的 “六边形战士” 美誉、许昕的 “人民艺术家” 球风,通过网络传播,让更多人关注到乒乓球运动员。粉丝经济初见端倪,球迷们为偶像购买周边、奔赴现场观赛,乒协与俱乐部也开始围绕运动员打造相关活动,试图将粉丝对运动员的喜爱转化为对联赛的关注,拯救陷入困境的乒超联赛,可仅凭粉丝经济,依旧难以从根本上扭转乒超积重难返的局面。
五、转型期(2020至今),WTT时代的边缘化生存
2019年,在刘国梁的多方牵头下,国际乒联创立世界乒乓球职业大联盟(WTT)。
自2020年起,WTT开始负责运营国际乒联的所有赛事,这给全球乒乓球赛事格局带来了巨大冲击,受此影响,乒超联赛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步入转型期。
WTT 致力于提升乒乓球运动职业化与商业化,其赛事体系丰富,涵盖大满贯赛、冠军赛、球星挑战赛等多个级别,且通过一系列商业运作和媒体推广,迅速在全球范围内吸引了大量关注。
相比之下,乒超联赛的发展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一方面,乒超赛程不得不为 WTT 赛事让路。由于 WTT 赛事众多,且在国际乒坛地位逐渐提升,乒协为保障国家队主力队员能全力参与 WTT 赛事,获取更多积分与荣誉,乒超赛程常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也导致在2020赛季之后至今,乒超联赛的举办时间一直都极不固定,经常出现临时调整、中断的情况,使得联赛连贯性被破坏,观众难以形成稳定的观赛预期,俱乐部也难以制定长期的运营计划。
另一方面,球员资源也向 WTT 赛事倾斜。奖金姑且不论,但参加 WTT 赛事能快速提升积分和世界排名,而世界排名又会直接关系到运动员参加奥运会等大赛的资格。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队主力队员也只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 WTT 赛事中,不可避免的轻待和慢待乒超。比如刚刚结束的2025乒超第二阶段,孙颖莎就选择不再出席单打,以恢复伤病和体能——我们理解运动员本人的选择,但这种选择也足以说明乒超和WTT在运动员心目中的对比权重。
尽管在王励勤主政乒协之后,今年的乒超进行了许多更为深化和具体的改革,但前路依旧艰难。
自从被WTT边缘化之后,大家应该注意到,乒超反而又大幅倒退到了草创期的赛会制比赛模式,这也使得其无法像中超、CBA 那样通过主客场制营造浓厚的主队氛围。
相比之下,刚刚成立没几年的日本T联赛,不仅比赛跨度长,采用主客场赛制,在主场作战时还会开展丰富的文化娱乐表演、售卖周边,且俱乐部队服和球员号码标识鲜明,在赛事运营和品牌打造上更胜一筹。
此外,尽管乒超引入了 10 名外援,试图提升赛事的国际影响力和竞技水平,但在整体商业开发、赛事包装以及观众吸引力方面,与 WTT 赛事仍存在较大差距,在国内体育赛事体系中的边缘化处境很难得到根本性改善
结语
眼下正在进行的乒超联赛,总让人觉得离成熟职业联赛还有段距离:赛场上虽有樊振东、孙颖莎这样的超级明星,但比赛强度却撑不起 "国内冠军比世界冠军难拿" 的传说,更像球星们为给乒协捧场而来的亮相;赛程被切割成几个阶段,加起来不过十几天,对比 CBA、中超动辄数月的赛季,显得格外初级。
这种拧巴,若往深了说,绕不开 WTT 的冲击。以 WTT 诞生为界,乒超的 "错位" 从一种形态滑向了另一种 ——WTT 之前,乒超像个空有架子的职业联赛,球星、赛程样样俱全,却陷在 "有联赛没市场" 的困境里,场边冷清、赞助寥寥;WTT 之后,乒乓球市场借着粉丝经济飞速成长,赛场边的助威团呐喊震天,可联赛本身的内容和延续性反而弱了,成了 "有市场没联赛" 的尴尬模样。
其实乒超的俱乐部模式与 WTT 的个人赛模式本无优劣,前者对标 CBA、五大联赛,后者看齐网球巡回赛,在体育领域各有成功范例。对中国市场而言,依托俱乐部培养本土观众、搭建青训体系的乒超模式,本应更具扎根土壤的优势。
但现实是,WTT 与乒超由同一批人操盘,精力与资源的倾斜几乎必然——回顾这些年,为了给 WTT 让路,乒超赛程被反复压缩,甚至 2019 年直接停摆,本质上是用牺牲联赛的代价去迁就新赛事。
如今 26 岁的乒超,就卡在这种拉扯里:想做职业联赛,却没有足够连贯的赛季支撑;想借势市场热度,又缺乏能留住观众的比赛内容。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成年人,既丢不掉过去的惯性,又跟不上眼前的节奏,只能在两种错位里继续拧巴地走下去。